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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放社会的基本特征是演化。动态的演化中,并没有楚楚伊人,伫立在灯火阑珊处,等待被你蓦然回首。
 
过去这些年,一直试图从方法论和问题分析的角度,探索一个开放社会的经济分析框架,遂有此书,仅作为这一动态分析框架的序幕。
 
昨晚直播,有学友问到宏观预测的分析框架,遂重贴此文,我的主要思路在这篇自序中。一句话概括,你要了解主要的模型,还要能跳出模型之外。
 
学人讨论治学,经常引用王国维的“三重境界”。从“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,到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,再到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,无数学人心有戚戚。尤其是“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,一句话让人潸然泪下。伊人依依,从未走远,楚楚立在街角,回眸可见。
 
可是,那人真的在灯火阑珊处吗?夜半惊起,拍案叫绝,是大彻大悟,还是一种幻觉?
 
大彻大悟的意思,是心如明镜,洞察了人世间的真理。可是,人类社会的演进,是一个开放的系统,无时不在变化当中,并没有所谓的终极真理的。明清的士大夫们可能“大彻大悟”了,可是到了鸦片战争以后,国人睁眼看世界,又哪有什么大彻大悟?
 
我们无数次的顿悟,不过是往前(或者往后)走了一点点而已。总体来说,我们依然处于知识的黑暗之中。比如说,迄今我们对人脑的规律知之甚少,依然在摸索的阶段。既然连认知的载体都不明白,谈什么终极真理?固步自封而已。
 
想清楚了这些,我对经济分析,就愈发谨慎。
 
所有的经济理论,都是对过去经验的总结。所有的分析工具,都隐含地假设过去的规律会重复。然而,世界是不断变化的,历史是不断演进的过程,我们并不处于静止的、重复的世界当中。因此,对于事件场景和边界条件的认定,是一切分析的前提。好在,很多时候,把场景和边界界定清楚之后,事情的症结就已经找到了。事情演化的方向,常常也已经清楚了。
 
比如说,我国企业杠杆率的上升,一定要放在2009年4万亿财政刺激的背景下看。很多企业在2009-2010年借到了钱,杠杆率已经上升了,这时候又来了宏观调控,结果只能是加重企业的利息负担,同时压缩了企业的营销和盈利,所以才有“越降越高的杠杆”。最后的解决方案,只能是时间换空间,撑不下去的企业慢慢退出。市场差不多出清之后,也就是宏观调控可以放松之时,这是2016年宏观松动,经济反弹的基本逻辑。
 
人民币汇率,是2015年汇率改革,也就是人民币不再盯住美元以来争论最热烈的一个问题。看空人民币,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大多数人的主流观点,直到2017年下半年人民币的强势反转。空方所依据的,无非是2010年以来中国经济的困境。其实,这一短期的、局部的分析没有抓住长期汇率变化的基本趋势。
 
首先,当今世界处于从单极世界到多极世界的转型中,美国地位的下降和美元的贬值是个不可逆转的趋势,伴随的是欧元、日元和其他货币的相对升值。其次,中国经济的相对崛起,和美国经济的相对下降一样不可避免,随之而来的是人民币在中长期的相对升值趋势。第三,人民币不再盯住美元,使得短期内国内外居民有货币重新配置的动机,这是2015-2016人民币短期贬值的原因,这一短期动机不改长期趋势。
 
基于这些基本判断,我一直看多人民币,在2016,2017年初两次发文,写下白纸黑字的预测。幸运的是,两次都侥幸说对。
 
在这两个例子中,你可以清楚看到分析的思路,是把问题置于长期的趋势和短期的约束之下。分析的时候,做了点简单的加减乘除,做了点数据趋势的滤波分析,做了点弹性和稳健性分析,除此以外,并没有用到太多的量化分析,更没有复杂的模型。
 
相反,有时候用了复杂的量化方法,结果出来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读。其实不奇怪,复杂的量化工具往往要做结构化的假设,而这些假设背后的隐含假设,都是某种形式的稳态。说白了,都需要“那人立在灯火阑珊处”。只可惜,在经济分析中,并没有楚楚伊人,默默站立,等待你去发现。你试图追逐理解的,是一个变化的世界。这句话意味着,一切基于稳态的经济分析,可能都是在“刻舟求剑”。
 
最后对本书的上、下两篇做一个简单说明。
 
上篇是对经济学本身的一些反思,你可以看到我在治学道路上的挣扎和思考。一鳞片抓,不成体系,于我而言,这些文字加深了我对经济分析的理解,避免了盲人摸象,减轻了每次出手时的恐惧。“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”,希望我的这些反思,对读者理解经济方法,使用经济分析工具有所裨益。
 
在对于经济开放体系的理解上,我受波普尔的影响很大。波普尔在《历史决定论的贫困》中说,我们不能依据过去的知识预测未来。波普尔的论证过程非常简单,其实就是三句话。第一句,人类社会的演进,是由知识的增长驱动的。第二句,知识的增长是不可预知的。第三句,因此人类社会的演进也是不可预测的。
 
波普尔的论证过程如此简单,几乎不可能错。如果波普尔是正确的,那么人类社会的演进就是一个开放体系,过去的知识和经验,并不包含对未来社会的所谓终极真理。如此,“大彻大悟”就只能解读为一种心理状态,一种自我心理满足,一种类似于“古寺青灯”的心态,而不是对社会变迁的终极理解,因为这个终极理解并不存在。
 
关于经济学的未来,我相信真正对于经济变迁有解释力的经济学,一定基于进化论的,而不是决定论的。基于此,我看好带有演化思想的经济分析,而对带有稳态、封闭性质的模型和方法,抱谨慎的态度。在边界不变的情况下,这些方法有所帮助。对这些方法的使用正确与否,考较的不仅是对这些方法本身的了解,而且是对边界条件的把握。
下篇是一些具体问题的分析笔记,我尝试着使用自己理解的经济分析工具,去分析自己感兴趣的问题,主要是宏观和金融领域。具体而言,这些问题包括长期经济增长、短期经济波动、利率、汇率、美国和日本的经济形势、人民币加入SDR、互联网金融、IPO改革。选题并没有特别的重心,往往是当时重要,自己也有兴趣。对各方面问题的涉猎,也增加了我对全局问题的理解。
 
这些笔记是一些零散的分析,谈不上系统的研究,写作的时间大多在2015-2017年。侥幸的是,几年之后回头看,这些小文章大都还立得住。当初写的时候,都是尝试着下笔,是准备好被打脸的。
 
有句话是这么讲的。治学就像在漫长的隧道里穿行,大部分时间你身边只有黑暗,偶尔才会见到亮光。短暂的欣喜之后,你又重新走进黑暗。
 
其实,不仅是系统的研究,连写豆腐块小文章也是这样的。问题拿在手里,千头万绪,从哪里下手?好不容易找到思路,搜集证据又是很多的工作,找到的证据也不一定支持当初的猜测,很可能要推倒重来。很多时候,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。文章写完了,也往往是战战兢兢。最深的感受,是并没有想得很清楚,文章也并没有写完。
 
偶尔也有想得很清楚的问题,这时候你又想放下,因为已经想清楚了,不想再说了。所以,大部分时间,你都在黑暗中摸索,这就是学人的命运。
 
倘若有来生,不做学者,只想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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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远

徐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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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金融学副教授。现世读书人,北大教书匠,身隐于闹市,心遁于远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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